Monday, October 17, 2005

之七

「撲通!」他站在許願池前,投入一枚硬幣。這是他目前可以,也是最後能夠做的一件事。

過了今天,他就不會再出現在這裡的街道上,也不會出現在她眼前了。他決定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他失去感覺的地方。

雖然他在這裡出生,也在這裡長大,這個鎮上大多數的人都認識他,也和他的家人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可是他卻要離開這裡,為著一個不在他假想裡的理由。

在他還是十幾歲的年紀時,曾經設想過幾十種離開家鄉的情境、理由或是狀況。但是,如今真的造成他必須離開這裡的理由,卻完全不在他預先所設想的種種情況裡面。

在他這麼多的設想裡面,最正常也是最一般的情況是,為了找尋自己的理想而離開;最荒誕的理由是,他選擇了成為一個流浪漢而離開。

流浪對於年輕時候的他,有種近乎神聖的地位。在他的假想裡面,流浪無疑是浪漫的代名詞。他可以在流浪的過程當中,認識到形形色色的人,也可以透過流浪,去見識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可惜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還有五花八門的媒體報導之後,他就再也不認為流浪是一件浪漫的事了。

現在,他回到家。距離他將銅板丟進許願池的時間,經過了十六分鐘。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打包了一些簡單的隨身衣物,踏出房門前,他轉身回頭巡視了這個他住了將近半甲子的房間。

按照一般鄉土劇的情況,這時候他的家人應該會出現,跟他說些祝福的話,或者按照慣例的上演一齣生離死別的濫情劇碼。可是這畢竟是真實的生活,而且他的離開也不在家人的預料之中,所以這樣的情況根本沒有機會發生。

不過年輕時預先想好的離開路線,倒是在這時派上用場。畢竟,鎮上的人他大多認識,如果採取一般的路線,免不了會遇到熟人,那雖然不會造成實質上的麻煩,不過要解釋起來也是很累人的。所以,他從屋後離開,選擇一條人煙稀少的路,一路步行到了鄰鎮之後,才搭上迎面而來的第一部客運。至於目的地在哪,一直到他上了車之後,才認真的思考起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也不清楚車子離開家鄉多遠,他想到一個方式。在他還未決定要到哪去之前,他每過十個站牌就下車,之後搭上第一部出現在他眼前的車,再走十站再換車,一直到他想到要去哪裡。

就這樣,他每十站換一部車,到最後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這期間,他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他執意離開的原因。他是為了她而離開的。因為他的偏執。

她跟他從小就認識,如果說他們是青梅竹馬,鎮上的人多半不會有人反對。從小他們倆人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甚至中學畢業之後也一起留在家鄉工作。當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應該會結婚,而他也以為自己應該會娶她時,她卻決定要讓大家跌破眼鏡。

他曾經問她,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她不愛他嗎?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她說她愛他,可是她不想讓大家如願的看到她們兩結婚。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理由,可是卻也無法改變她的決定。於是兩個各自偏執的決定,讓他們的人生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兩人最後一次溝通時,也就是在他將硬幣投下許願池之前半小時,他對她說:如果妳執意如此,那我選擇離開這裡,不再出現在妳眼前。而她選擇了沉默。

現在,他在一輛不知道將要開往何處的車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要在哪裡落腳。不過,他卻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至少在目前是如此。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如此堅決的作出這樣的決定,正如她也不明白為何他這麼順從大家的期待。而其實,這兩個當事人都不知道的是,他們各自的偏執所造成的後果,在許多年之後連他們自己都感到後悔跟遺憾。不過,時間永遠無法回到過去,他們倆個人也永遠沒辦法修改他們曾經做過的這個決定。

又到了第十站,他下車等待下一部來到他眼前的車子。天色開始變暗,他環視了四周的景物,根本就是他想像中的荒郊野外。他感到陌生,也有一點擔心,他終於了解下車前司機對他那大有深意的一暼。不遠處有些許光線傳來,他瞇著眼仔細的看了一下,原來是鄉野間常見到的土地公廟傳來的微弱燭光。

等了將近一小時,沒看到任何車輛經過,更別說行人了。他決定將就在土地公廟前休息一晚,明天再繼續思考自己的去向。

他翻了翻自己的行李,找到一件比較厚重的外套,將自己的身體縮在廟前,緩緩的睡去。夜裡,他感到一陣寒意,可是他終究沒有醒來,只是將自己的身子蜷蛐的更緊、更小。

只是,他再也沒有醒來。一直到好幾天後被上山運動的人發現。

Monday, October 10, 2005

之六

「嘟。」他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放下電話,神情放鬆了下來。

每天,他總要打很多很多通的電話給他的女朋友。也不見得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必須馬上說的。絕大多數都是一些言不及義的問候及寒喧,像是:吃飽了沒呀、有沒有想我啊、工作順不順利啊之類的。他覺得這些對話對於戀愛中的情侶,是很理所當然的關心。他從來也不曾想過這些對話在旁人聽來有多麼沒有意義。他甚至沒有發覺到電話那頭傳來的語氣有多麼的冷淡與敷衍。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自以為是的理所當然。

算一算,從他第一任女朋友到目前這個為止,他總共經歷過六段感情。每一次的分手都是因為女方沒辦法忍受他隨時隨地打來的名為關心實為查勤的電話,可是他總是搞不清楚為什麼她們要跟他提出分手。在這麼多段的感情中,只有一個情人曾經誠實的告訴他,想要跟他分手的原因。

也許,這已經成為他面對愛情的一種慣性了吧。只是,他從來不知道,或者他知道但是就是一種習慣,改也改不掉。

他的第二任女友曾經直接對他說:「我實在沒有辦法繼續忍受你這種無時無刻緊迫盯人的電話。我不知道究竟是我沒辦法給予你安全感,還是你天生就是對自己沒有安全感。不過,我決定不再繼續忍受你的疲勞轟炸了。我們分手吧。」

那次,他覺得很受傷。他不斷的反問自己,為什麼自己的關心會變成別人的壓力?為什麼這樣的呵護,卻成了情人眼中的疲勞轟炸?他不明白。

他想,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成長歷程好了,說不定可以了解自己這麼沒有安全感的原因在哪。

他的父母依然建在,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在他上面有三個姊姊。父母感情不錯,雖然偶有小爭執,可是並不影響父母之間的感情。爸爸媽媽對幾個小孩都很疼愛,尤其是身為么子又是男孩的他。這麼看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不論他怎麼反覆檢視自己的成長環境,就是找不出任何可以造成自己這種緊迫盯人的原因。

然後他說服自己相信,這也許只是對方沒有辦法感受到他滿滿的愛,無法接受他表現的方式罷了。然後他繼續用這種方式對待他的每一任女友。只是再沒有任何一任女朋友像第二任那樣直接告訴他原因,於是他就這麼地相信了自己對情人的關心方式是正常的。

如果每一個跟他分手的女人,都很直接的告訴他,受不了他的緊迫盯人,或許他會了解自己的行為實在算不上是愛的表現。不過,這樣的如果並沒有實際發生過。

現在,在結束和情人的通話之後,他總算又回到工作上,專心的分析電腦螢幕上的報表跟資料。

不一會兒,他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心裡盤算著下班之後要和情人去哪裡共度晚餐,要怎麼消磨他以為甜蜜的下班時光。他打開瀏覽器,在搜尋引擎上尋找市區裡可以用餐的地方,更計劃著用餐完之後該做什麼。

然後,他又習慣性的拿起手機,按下了撥號鈕。而這,不過距離他和情人上一次通話,才經過一個半小時而已。

電話接通了,他滿心期待的想要告訴她,晚上的節目。鈴響了四聲、八聲、十聲,轉入語音信箱。他感到有點不悅,為什麼女友不接他的電話。他掛上電話,不死心的又打了一次,還是一樣轉入語音信箱。這時他開始後悔,怎麼沒有問清楚女友公司的電話。於是他再試了一次,迎接他的依然是冷冰冰的電話語音。他想,打了這麼多次電話,應該可以顯示出他有多麼心急著想要找到她。

接不通電話這件事,讓他開始坐立難安。他眼睛雖然盯著螢幕,可是腦袋裡轉的卻都是女友為什麼不接他的電話的事。他不斷的猜想著各種可能的、荒謬的合理的、不合理的原因。

他恨不得現在馬上下班,讓他可以飛車到女友辦公室樓下,當面確認女友一切正常。還好,他還沒失去理智到這種程度,所以他並不會真的丟下工作跑去女友公司樓下。

終於,他的女友回電了,在兩個小時之後。不等女朋友開口問他找她有什麼事,他就已經先開口說了一連串他有多麼擔心她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有多麼的坐立難安之類的話。他就這樣講了大概一分多鐘,才發覺女友怎麼都沒坑聲。

「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呢?」
「沒,等你說完我再說。」
「嗯,妳說,我正聽著呢。」
「我們分手吧。」

話筒雙方的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妳在開玩笑吧!」
「不,我是很認真。我們分手吧。」
「為什麼?」
「你是個好人。可是我覺得,我們兩個不適合。」她說完之後,隨即掛上電話,沒再給他任何發問的機會。

而他,拿著話筒楞楞的發著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可以預見的是,今晚他又要一個人在失眠的夜裡,回想這段感情裡他又做錯了什麼吧。而更可以確定的是,最後的結論還是會跟前幾次那樣,別人沒辦法體會到他滿滿的愛。